流放世界的一整年,就只有冬天。一些出生在此地的子女一輩子都沒看過春天,或許也永遠看不到了。要看到,就必須推翻這永恆的體制,而這裡的體制是在遠方建構出來的,是沒有人想要到的遠方,也沒有人可以觸碰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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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這是我投稿全國醫學生聯合文學獎的得獎作,故事背景架空,是一個沒有死刑的國度,本該死刑的人都被流放到一個冰天雪地的世界,通篇凝滯得讓人喘不過氣,因此很少推薦給朋友看,如果有網友喜歡,那就真的是知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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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是你們最大的權利。

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中,宣傳布條正抖索著,居民現在大多還在工作。

這裡的居民一部分是死刑犯一部分是自由人而最多的是死刑犯的後代。而這裡的自由人大多只是派駐在此地的警察,畢竟自由人沒事是不會想來這裡度假的。這只是現在的情況未來如何誰也沒辦法保證。

薩瓦奇警官一個自由人,正在街上走著。

街上空蕩蕩的兩旁是清一色的住宅。說清一色,除了沒有羼入任何一間商家外,連房屋形式也幾乎是相同的。每一樣物品都由大家集體生產所以商業區也就沒有必要存在,而這裡的住宅是納稅人蓋的,就不需要花俏,只求實用。

雖說只為實用這麼一片完全相同的房屋看著卻有些藝術。歷史總會把當代平凡無奇的東西刷洗為藝術或許這條街也能有這麼一天吧!而這一條街的千篇一律,一直到盡頭才出現一個異數,那是生產全年度必需品的生產中心。

從薩瓦奇所在的地方一直到這條街的盡頭是有幾世紀歷史的陳年冰霜。

流放世界的一整年,就只有冬天。一些出生在此地的子女一輩子都沒看過春天,或許也永遠看不到了。要看到,就必須推翻這永恆的體制,而這裡的體制是在遠方建構出來的,是沒有人想要到的遠方,也沒有人可以觸碰的遠方。

除了自由人,比如說在街上巡視的薩瓦奇下個月他就可以回去了,回到那個有春夏秋冬的自由國度,然後忘掉這裡的冬天。畢竟這裡已經冷到讓他直打哆嗦了。

唯一不會忘的,大概是這裡的白雪,如果能在他回去前出現的話。

這裡的天氣並不十分嚴峻但也算不上舒爽。在這個遙遠的北方人間異域,這裡卻從不下雪,雖然地上已是遍地如砥冰霜。他無法想像,沒有下雪的地方,應該如何建構如此龐大無邊的冰原。也並非無邊,這畢竟是一條街,只能是漫長。

「總會下一次雪。」薩瓦奇想著,一定會是很壯觀的一場雪。

他望著成排的樓房,居民都上工去了,這些人也是他不可能忘記的。這裡的人不壞,但也算不上善良不是因為他們是罪犯的後代,或者他們自己犯了甚麼罪,這裡的犯罪很少,甚至犯罪率比自由世界還低。真正讓人感到不安的是眼神,他們的眼神透著一種空無一種不能算是善良的空無可是眼神不該是有罪的薩瓦奇每次想到這裡都充滿了罪惡感。

而那也不是完全的空無因為薩瓦奇總被那樣的眼神壓著喘不過氣真正的空無不應該有這麼強的力度。

因為忘不了眼神,所以忘不了這些人,他想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的眼神,看看屬於人類的原始眼神。也或許,當有一天他終於照上鏡子時,會發現自己也有著同樣的眼神。

忽然打了一下哆嗦,似乎又有點冷了。這裡的人幾乎不做壞事因為根據流放世界的法律,任何一個小錯誤都是直接槍斃。自由世界的人認為,他們本該是死刑犯。再犯,就法理難容了。

那麼那些死刑犯的後代呢?

「該把他們送回自由世界的。」薩瓦奇喃喃自語,抓了一下毛帽的帽沿。

不,這樣沒依沒靠地離開自己的家人到陌生國度,情理上說不過去。薩瓦奇皺皺眉,繼續思索。這時,一個人忽然從一兩公尺外的住宅跑出來。他努力的跑著,卻看不見他喘,只是像一個機器人無聲無息地快速移動著。

「他不應該在這裡。」薩瓦奇心想。現在他們都應該在生產隊,擅離職守是犯法的,他不該這麼做……

就在他獨自思索的當下,又有一個人從那棟屋子追了出來,是一名警官。警官把那名死刑犯—或者是死刑犯的後代,但那不重要了—壓在地上,那名死刑犯求饒了幾聲,伴隨著幾聲槍響後,就不動了。

「等會兒再叫人來清理一下。」那名警官嘀咕著,似乎沒看見他。

薩瓦奇不知道,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甚麼,但直覺自己甚麼都不知道。或許,不懂自己不懂甚麼,才是真正的不懂。

薩瓦奇把剛剛的思緒又接了上來:究竟要如何安排那些死刑犯的後代?

他轉過頭,思路又突然被打斷了,住屋間的暗巷有一具屍體。這些暗巷是為了預防火災而保留的,雖然薩瓦奇在這裡一次也沒見過火,不過前輩的確這麼跟他說過,總有一天他也必須這麼跟後輩說,所以他會在經過時望個幾眼。

這本來只是個無意識的動作,沒想到這次真的發現了甚麼。

薩瓦奇四處望望,附近沒別人了,剛剛那名警官也走了。他整理一下腰帶,走近屍體。靠近一看,那屍體爬出一隻隻的蛆,似乎已經在那裡很多天了。突然,傳來炒菜的聲響,這才發現原來鄰近是一間大食堂,正準備著今天的午飯。

大食堂的格局也和其他住宅一樣,像是故意隱身在這個地方似的。

薩瓦奇小心的吸了吸鼻子,停頓一下後,又用力吸了幾口。在乾冷的空氣中很難聞見它的惡臭,所以才這麼多天都沒被人發現。其實,就算聞到了臭味,人們也沒有閒功夫管這件事了。

午飯……已經中午了。薩瓦奇抬頭一看,白茫茫的一片,他看不見本該溫熱的太陽。太陽很少眷顧北方,今天既然到了,竟躲了起來。這裡沒有一片雲,但太陽仍躲了起來,至於躲哪裡,薩瓦奇不太清楚,只知道某個地方該有太陽。

剛剛那名警官不知為何突然又出現在街上,在街心捶著肩膀,遠遠看著他,似乎是薩瓦奇的上級,因此薩瓦奇就向他報告了這件事:「報告長官,剛剛巡邏時,發現這裡有一具屍體。」

「大概是哪個警官忘了清理吧哈!等會兒吃午飯時你再抓人去清……剛剛那個也算一起吧!都放了這麼多天,就怕被說是我們壞了他們食慾。」那位警官用警棍遠遠的翻著屍體,淡淡地笑了笑「我還以為這裡已經冷到沒有蛆了。」

薩瓦奇唯唯諾諾地點了頭,心裡卻還在剛剛的那個問題上打轉。

那名警官本來轉身要走,但是忽然又想到了甚麼,轉頭說:「對了,最近又有一個警官逃跑了。如果遇到了,就幫我勸一勸吧,這裡人手不足啊!」薩瓦奇又點了點頭,心裡忽然莫名的顫了起來。

每個人都想逃。

不過,薩瓦奇只顫了一下,冷靜地想了想,忽然又不怎麼慌了,畢竟他下個月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走了。他不需要逃跑,只要好好巡視這條街,最多就是巡視一個月。他又讓思緒陷入冥想中,思索著剛剛的問題。

他似乎走了很久,但仍然還沒走出這條街。

那些死刑犯的後代該怎麼辦呢?

既然這麼麻煩,就叫他們別生了吧!免得還惹來後代無窮無盡的痛苦。這樣一代代的繁衍下去,只要這根源不滅,這裡就永遠沒有清靜的一天。這裡雖然靜,卻靜得恐怖,靜得令人喘不過氣。

但這又有問題了,因為這等於侵犯了基本人權,是法理難容的。

該怎麼辦呢?薩瓦奇仍然沒有答案,他就是這樣一直走著。而這街上是不會有人的,他也不希望有人。手槍冰冷的隔著襯衫貼在胸口上,雖然不舒服,但是他仍不希望它變得溫熱。

時間似乎走得十分緩慢,但是他看不見太陽,所以也不確定到底有多緩慢。他只是走著,思索著他要找的答案。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想到昨天在裝子彈的時候,子彈骨碌碌的一顆顆進去彈夾的過程……總而言之,他很自然地想到了槍。

還有槍決……當然不能把那些死刑犯槍決,現在大家已經公認,這不是解決問題的好辦法。他們必須要活著,但是不能在自由世界中活著。就像那些被關在監牢中的犯人,只是他們的監禁是終生的,只是監禁的地方是北方的這片荒原。

流放,這是過去放逐政治犯的用語,自由世界沿用了這個詞。總之必須讓他們活著,自由世界非常確定。死亡是無法回復的,所無論發生了甚麼問題,死亡都不應該是最好的解答。

但是,活著,為了什麼而活。

他們已經在這裡活了一百多年,有些甚至已經是當年囚犯的曾孫了。而他們還要這樣一直活下去,一直活到下一個世紀,然後再活到下一個千禧年。除非自由世界的人允許他們死亡,或者上帝,或是形而上的某種最高神祇。

他們在這裡不斷地運轉著生命的齒輪,像是在為自由世界做一場表演。自由世界,此刻也正表演著,像一名庖丁解著一頭牛,同時不能讓這頭牛死去,只要這頭牛不死,就不能算是殺生。一個很人道的戲碼,在每個世紀中上演著。

薩瓦奇不能再思索下去了,因為中午鈴響了,很快生產隊就要回來吃午飯。他到時就有很多事要忙,還有暗巷中的那具屍體,再加上街道上的那具。

不久後,這大街便擠滿了人,卻仍舊十分安靜。沒有一個人在交談,甚至連腳步聲也都輕輕的,像在細沙上赤腳踩著。他忽然想到一句詩,那是課堂上教過的句型範例:「這條街的沉默震耳欲聾。」

不像是一個社區,反倒像軍隊在夜裡行軍。

他們像水一樣,以生產中心為源頭,就這樣沿著街道漫了過來。可是就算水流動也會潺潺作聲,而他們只是流動著,卻像死水般不作聲。流過清一色的牆角,不著痕跡,幾滴水滴偶爾翻滾著,卻沒有一點聲音,就連喘氣也是無聲無息。

終於,水流向了薩瓦奇,才終於有了聲響。但是這種聲響又是極度令人不舒服的,不是他們說話的內容,而是說話的神情。

「午安,長官。」他們在問好,像小學生碰到老師那樣。但是小學生問好時,話音裡多少也會帶著點愉悅或者是敬畏,而他們的問好,彷彿是落葉偶然掉落在地上,不需要情緒抑或是頓挫,不過是時間到了,不得不這樣而已。

薩瓦奇試圖回了幾句話,又努力地避開著他們的眼神,因為他已經領教過那些眼神的威力。還好他們的眼神畢竟是很好避開的,因為大多是向前呆望著。

薩瓦奇等到差不多都進去後,才從後面拉了幾個人出來幫他,因為這樣才能避免直視他們的雙眼。幾個人轉過身後,薩瓦奇大多的時間都在望著他們身後的空氣,同時努力的把他要他們做的事交代清楚。

他們點了點頭,便到暗巷中去清理屍體了。

薩瓦奇在食堂門口站了一會兒,突然納悶為什麼沒有用餐的聲響。轉身一看,才發現他們連吃飯都是沒有聲音的,似乎發出一點聲響都會犯法似的。他忽然想到一個傳說,是祖父輩在孩提時代對他說過的傳說。

據說這裡曾經是死寂冰原,似乎它就會這麼死寂下去。

「活著,是你們最大的權利!」食堂的廣播傳來了自由世界的宣傳「活著,是自由世界給你們最大的恩賜,所以你們更應該努力活著……

這是流放世界具有生命存在的唯一跡象,食堂裡的人並沒有太大的激動。沒有人感到憤怒,也沒有人一如廣播所預期般突然充滿希望,他們只是繼續靜靜的用餐。如果薩瓦奇有讀心術,大概也無法從這個空間中讀出任何心思吧!

又過了一會兒,那些人清理好屍體,也回到食堂用餐。對於他們剛剛的突然消失,沒有人問一句話,甚至有任何試圖關切的眼神。這裡的人隨時都會被拉走,他們也已經習以為常了。至於自己會不會比那些被拉走的人幸運,誰也不敢確定。

鈴聲又響了,他們整齊劃一的排隊清理廚餘,然後再回到原先的座位坐定。不管有沒有吃完,午餐的時間就是十五分鐘。

「這樣對他們最好。」一個自由世界的長官曾經這麼為這個政策辯護過。

等到所有人都坐定了,他們仍然不動,像在等待著甚麼。

一個鈴聲接著響起,他們一齊趴在餐桌上午休,依舊沒有聲響。薩瓦奇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真的睡了,但這倒也沒太大關係。就算他們真的睡了,說不定也不會有任何一絲鼾聲飄出來。甚至,他不知道他們腦海裡會不會有夢。

薩瓦奇靠著門邊想打個盹,四周雖然安靜,卻怎樣也睡不著。冰霜在屋裡屋外連成一片,不知是從屋外漫進去的,還是從屋裡滲出來。

頭腦昏昏沉沉的,甚麼也無法想清楚,可是又總是睡不著……

鈴聲響了,所有犯人瞬間站起。這本來可以造成很巨大的聲響,但是四周仍然靜悄悄的,彷彿聲音在這裡被遺忘了。

所有生產隊像河一樣流回生產中心後,薩瓦奇又開始他沉重的步伐,慢慢在街道中思索著。這裡太冷,無法孵化出一本懺悔錄,或一幅幅扭曲的抽象畫。就像這裡冷到降不下一片雪,因為水氣早已在地上結霜。

好冷。薩瓦奇向屋頂望了望,在自由世界裡他會期待那裡有一隻貓,一隻麻雀,或者一片雲。而這裡,只有尖聳的屋頂,刺痛灰白的天空。

他在心裡裝出一個純真的童音:天空會不會痛?

他笑了笑,雖然不明白小孩怎麼想,但這種事總能逗樂大人。他走著,短暫的愉悅並沒有解決甚麼,或許這些問題就應該留給政治家吧!雖然政治家不多,但幾百年總會出一個,一個就好。他真的不想再想,至少在他心裡不會有解答。

「或許我可以想想人生吧!」薩瓦奇輕嘆著。

活著,是為了甚麼。他望了望街道,除了他就不再有任何一個生命了。如果一直走到盡頭,生產隊在那裡用著酵母和其他基因改良菌製造酒和其他營養。生命在那裡活著,照著基因指令重複著同樣的工作,他們不需要思考。

不需要思考。

如果落葉會讓人哀傷,無涯大海會讓人絕望。這裡空無一物沒有生命可以讓人絕望,死亡的終結也無法造成哀傷。沒有情緒,是不是也是一種惆悵。

薩瓦奇低下頭想踢一踢石子,卻只在光滑的冰面上撲了個空。

旁邊的食堂又開始炒菜了,薩瓦奇不知道時間竟過得如此快。抬起頭,天仍是一片灰白,太陽還沒下山。但是,他仍看不見太陽。

薩瓦奇有點恍神,隱約中鈴聲又響了幾回,恍惚中聽到幾個人向他道晚安。回神時,街上已是空蕩蕩的了。他知道,犯人都回家了。他也該回警局了,今天沒發生甚麼大事,但是畢竟一天仍就是過了。

往回走向警局,那是在街的另一頭。沿路看見了幾具屍體,幾個罪犯在旁清理著,幾個警官手捧著晚飯盒,在一旁監督著。屍體的臉是扭曲的,薩瓦奇盯著那表情,忽然感到一種莫名的熟悉和不熟悉。

薩瓦奇走了過去,警官們對他笑了笑,他也笑著回禮。然後又去忙著了,他們大概沒注意到薩瓦奇剛剛那奇怪的表情。

總使他的思想仍停留在那些屍體上,他還是若無其事地繼續走著。

「這裡治安越來越糟,等會兒還得開會。」早上那個警官從警局走了過來,對薩瓦奇這麼說,他的聲音讓已經出神的薩瓦奇嚇得顫了一下,不過他似乎不在意,只是走向前繼續對其他警官吩咐著。

進了警局,薩瓦奇翻著輪值表,今晚他還得夜巡。

他抓了一支手電筒,隨便找了一張椅子坐下,讓手電筒在手中毫無意識的滾呀滾的。這時長官又回來了,看了一眼手電筒便笑著說:「還要巡邏啊?那開會你就別來了,省點精力應付今晚的任務。」

薩瓦奇笑笑,他不大喜歡這種會議,主席總要他多發言。他們總說他眼神不帶情感,這時他只會笑笑的不說話,然後其他人又都笑了。雖然巡邏不需要耗掉太多的精力,但是其他警官就是不喜歡巡邏時的孤獨。

而薩瓦奇不這麼想,因為他喜歡思考。所以他就坐在警局前廳等著,看著其他警官陸續地從他面前走過,然後有些憐憫的對著他笑了笑。

一聲鈴響後,薩瓦奇便出去巡邏,其他警官則到會議廳開會。

薩瓦奇在街上走著,每一家住屋都是暗的,大概大家都睡了。但是薩瓦奇分明聽見一些細碎的低語聲,他走近聲音的來源想聽得更明白,這時卻甚麼也聽不見了。幾次都是如此,似乎有人在窗後窺探他。

薩瓦奇也無可奈何,乾脆走在街心,好讓自己的耳根清靜。沒想到,整條街頓時喧鬧了起來。說喧鬧也不太恰當,就是一街人家忽然同時說悄悄話罷了。他從來沒聽清過他們談話的內容,而心裡卻抗拒著一探究竟的衝動。

這裡的北風不太響,只偶爾一陣一陣地把話音蓋過。北風雖不嚴峻,卻冷入骨底,而他就在街上漫無目的的行進。

今晚不會有甚麼犯罪,大家在白天已經被嚇夠了,雖然薩瓦奇不確定他們是不是真的懂得驚嚇這個詞。最要緊的還是勸勸那個逃跑的警官,聽說他還沒出城。這麼冷的天,他應該會在某個街角打顫。

薩瓦奇又走了快一個小時,他沒帶錶,只直覺這真的經過了一個小時。望著天,想看著月亮對時間,找了半天找不著,看是算了,又低下頭繼續走。

走到半途,他不確定這是哪裡,因為每間住屋都是一樣的。手電筒四處照了照,又照不著街頭和街尾,只有千篇一律的住家門面。總之,在他走得有些累時,忽然聽見了流水聲。他趴在地上想找出聲音的來源,沒料到聲音卻是在地下。

冰融了嗎?他不確定。往下探了探,冰面依舊光滑,卻又漆黑得讓人看不清裡頭的狀況。於是他蹲了下來,有些困難地支住上半身,拿出手電筒照了照,試著用一個恰當的角度避開反光,看清底下的狀況。

眼前的景象著實讓他嚇了一跳,他平常只知道這條街結了冰,卻不知道結了那麼深。而底部似乎有條小河流,一條小魚在裡頭不知怎麼地困住了。

他得幫那條小魚,薩瓦奇很確定。

他試圖用手電筒的光融化上層的冰,不過沒多久,他就發現這沒甚麼用,只能怪現代科技太發達,手電筒發不出甚麼熱量。又劃了一枝火柴,在冰層的上面燒著。一連劃了幾支火柴,火柴都劃光了,冰面依舊平整如初。

他忽然驚覺到,既然這些制式的房屋都立基在冰層上,那要是冰融了,這整座城也都會隨著洪水瞬間崩垮,這時長官肯定要罵人。雖然不知道到那時候他們還有沒有機會罵人,不過現在可不是使小聰明的時候。

既然這條魚出現在這冰層中央,它肯定有自己的辦法吧!於是,他困難地支起身體,想繼續往下走。沒料到再站起來的瞬間,冰冷的手槍又貼向了胸膛,這時他忽然領悟了。

這裡應該有條河流。

薩瓦奇毫不猶豫地掏出胸口的槍,對著冰面開了幾下,希望火藥的能量可以讓冰層融化。上層的冰似乎化開了,但又倏地結成了冰,把子彈埋在裡頭。

薩瓦奇有點慌了,他看著旁邊的住家。剛剛似乎透出了光,又突然消失了,細語聲似乎也越來越響。他想叫他們幫忙,但這裡有宵禁,要是被其他警官看到了准要被槍斃。他著慌的四處走走,不知道為何突然如此心焦。

但是他一定要幫助那條魚,薩瓦奇非常確定。

他看著這條街,微弱的燈光在不同的窗戶中明明滅滅,像墳墓的鬼火。雖然街道並不完全漆黑,但是薩瓦奇著實感受到一種黑暗的壓迫感。天空被繁星點綴得十分明亮,他想到那裡去避一避,但是卻上不去。

在薩瓦奇腳下的,是一隻活生生的魚,他可以想像它會如何的在自己的手中跳動,他可以想像它會如何游過自己所創造的河流,他可以想像河流是如何潺潺的流過街心。就像義大利的威尼斯,就像中國長江畔的村落。

這裡一定要有河流,薩瓦奇十分確定。

他站著,看著冰層愣了一會兒,終於下定了決心。薩瓦奇一件件的脫去外衣,將它們整齊的放在一旁。然後再讓冰層承載全身的重量,接受他全身的溫熱。他希望,就算是這麼一點溫熱,也能讓冰層緩緩融化。

他只顫了一下,身體又穩穩地貼在這片冰上。

藉由冰層的反光,他看見住屋的燈光正在劇烈的忽明忽暗,而低語聲又一層層的往上翻高。頭頂正準備掀起一道巨浪,他的心則在冰上暗暗拍擊著,也正準備創造出一股水的力量。

不同的是,他的心是暖的,而且跟著生命的律動行進著。而上方的那股力量,卻因為冰封了太久,隨時都會因為警官的腳步聲而消逝無蹤。

隨著溫度漸漸地降低,薩瓦奇的心跳也漸漸緩了下來。體溫無法將冰塊融至魚所存在的水體,他死前雙眼仍緊盯著那條魚,彷彿期盼著甚麼。在失去意識的恍惚間,依稀聽見身後傳來的細語。

「大概是喝醉了,堂堂一個警察……行為怎麼這麼不檢點?」

他看見冰層下的影子漸漸逼過來,像在袋子裡看著袋口漸漸收緊。

「誰知道,昨天也一個,自由世界越來越亂了……

他聽見自己的制服被悄悄拿起,然後是手電筒,再來是槍。

「把制服藏好,讓他穿上我們的舊衣服。如果被發現是個警察,不問死因如何,整條街都得槍斃……

手電筒的光源漸漸遠離,身上胡亂套了衣服,然後被人扯著雙腳在地上拖行。

他依稀看見,原本融化的那個水坑,慢慢又結成一面平整厚實的冰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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